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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漆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穆斯林的葬礼 作者:霍达 | 书号:44268 时间:2017/11/23 字数:16366 |
上一章 第二章 月冷 下一章 ( → ) | |
1960年的7月。 夕 ![]() ![]() 一条长长的、蓝幽幽的影子从路面跳上青石台阶,随之,一个少女的⾝姿就出现在大门前了。她轻快地迈动双脚,脚上穿着⽩⾊袜丝和方口扣襻儿黑布鞋,是最平常的样式。腿双 ![]() ![]() 她微微地 ![]() “来了,来了!”她听到在大门旁边倒座南房中的姑妈的应声,随着一串橐橐的脚步声,门闩响动,大门便“呀”地一声开了。 “新月?我还当是你哥先到家呢!”胖胖的姑妈叨唠着。 “姑妈!”新月抬腿迈过那⾼⾼的、中间被踩得凹下去的门槛,把挎在肩上的书包拿下来,提在手里“我们学校今天…” “得了,得了,先甭跟我说了,”姑妈神⾊不安地打断了她的话,等她进来,又把门关上,往里院瞅了瞅“今儿个家里又不安生!” 新月的脸上立时罩上了 ![]() 她垂下头,提著书包,默默地从影壁旁边的藤萝架下走过,穿过垂华门,然后,不走天井中的雨路而直接沿着抄手游廊回自己的西厢房。果然,她听到上房里在争吵,时⾼时低,时断时续。 “你倒是说话呀,怎么又不言语了?”这是妈妈的声音。她在生气的时候,平时的和善、宽容一点儿也没有了,变得十分威严,声⾊俱厉。但又不同于市井常见的泼妇骂街,她从不摔盆砸碗、捶 ![]() “我…我说什么呀?既然我的话在这个家一点儿用都没有,还不如什么都不说!”这是爸爸的声音,显得愤然、屈辱而又无可奈何。和妈妈正好相反,他平时是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的,孩子们都对他有几分畏惧。而一旦和妈妈发生了冲突,他那份威严感便一落千丈,仿佛受了多少委屈而又无法申辩,敢怒不敢言似的。这时候,他常常是垂着头,坐在椅子上,两只瘦骨嶙峋的大手捂住脸,好像要避开一切纷扰;或者倒背着手站在那儿,两眼失神地望着顶棚,老半天一动也不动,黧黑的额头上泛着青光,太 ![]() ![]() 妈妈又说话了:“哟,这可是把正话反着说了!这房子是你的,家是你的,你挣工资养活居家老小,你是一家之主,谁敢 ![]() ![]() “哼,真是这样儿吗?”又是爸爸的声音“那你就再让我做一回主,她的事儿你就别管了,成不成?” “哼,笑话!”妈妈冷笑着“你当我是你花钱雇来的佣人?是两旁世人?我是她妈!我不管,谁管?” “你呀,亏得还是她妈!你…没个当妈的样儿!…算了吧你!”爸爸好像失去了控制,他的声音急促,带着愤愤的 ![]() “哗啦”一声,上房里的什么东西被摔碎了,新月猜想那是一只喝茶的青花盖碗。她的心怦怦地跳,不知道这场战火将蔓延到什么地步。 姑妈并没有回到倒座南房里去,而是一直陪着新月往里走。里边的争吵使她不安,她感到恼火、难堪,却又没有⾜够的权威去平息战火;她不愿意让新月因为⽗⺟的不和而遭受刺 ![]() ![]() 上房里的吵闹声戛然而止,姑妈果然一鸣惊人,收到了奇特的效果。新月看见妈妈从屋里走出来了。 韩太太站在廊子底下,悠闲地摇着手里的芭蕉扇, ![]() ![]() 她从容地摇着扇子,看见新月正噤若寒蝉地顺着廊子往里走。 “妈…”新月不安地叫了她一声。 “哎,放学了?”韩太太笑了笑“瞧你晒的,脸上那红!” 新月一低头,进了西厢房。她也觉得脸上发烫,不是被太 ![]() 韩太太却像没事儿人似的,轻轻松松地朝姑妈说:“大姐,今儿晚上吃什么?” 姑妈瞅着一场大闹已经烟消云散,心里⾼兴,便笑昑昑地说:“打卤面!今儿不是新月的生⽇嘛,我买了点儿牛⾁,买了点儿…” “噢!”韩太太声音细长地接了这么一声“噢”然后说“那好哇,等天星回来,就吃饭吧!” 新月回到自己房里,把书包丢在 ![]() ![]() ![]() 哥哥天星下班回来了,一家人围坐在餐桌旁吃晚饭。大门旁边的五间倒座南房,东头两间姑妈住,西头是厨房和贮蔵室,中间这一间是接待一般客人的外客厅,也是一家人吃饭的餐厅。 姑妈端上了打卤面,这是为了祝贺新月的十七岁生⽇而特意做的“寿面”京北人爱吃面,能做出许许多多不同的名目,炸酱面、⿇酱面、热汤面、一和汤面、氽子面…都不算什么稀奇,比较讲究的就算打卤面了;姑妈做的打卤面就更为讲究,她把面神得又细又长又匀溜又筋道,挤在碗里,浇上又香又浓的卤汁,那里边有香菇、口蘑、木耳、虾仁、⻩花菜、⽟兰片,像流动的“金绞藌”琥珀,不等吃到嘴里,看着就让人眼馋,何况又是在1960年!自从家国进⼊“经济困难时期”珠米桂薪使人们把趣兴相当浓厚地集中到“吃”上:怎样让有限的粮食定量填 ![]() ![]() ![]() 新月捧着这碗“寿面”几乎要落下泪来。十七岁了,她已经度过了十六个生⽇。她不记得最初的几次生⽇是怎样度过的,自从她记事儿以来,这一天常常是毫无表示的,似乎被人遗忘了。而且,她的生⽇到底是哪一天,还是一个有争议的问题。爸爸说是 ![]() ![]() ![]() 姑妈慈祥地笑了,对她说:“新月,不是这么个说法儿,你该谢的是你妈,这一天是她为你受难的⽇子!” 新月顿时意识到自己的疏忽,脸微微红了,朝旁边望着妈妈,按照姑妈的指点,说:“妈,今天是我的⺟难之⽇,感谢您把我带到人间…” 韩太大刚要吃面,看新月说得那么一本正经,笑了笑,对姑妈说:“成了,成了,别难为孩子了!当妈的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她一个姑娘家哪儿知道那受的是什么罪?吃面吧!” 韩子奇一直沉着脸,也许是因为刚才吵架引起的不快还没有消散。他望着新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新月,十七岁了!爸爸没忘…原谅爸爸,不能给你过一个像样儿的生⽇…” “打卤面,我已经很知⾜了!”新月说。 “该买一块生⽇大蛋糕,揷上十七 ![]() “我憋⾜一口气,噗,一吹,全灭了!对不对?我在电影里看过!” 姑妈听得各漾:“那叫什么事儿?吹灯拔蜡?” 新月笑着说:“姑妈,您不懂,那是外国的风俗!” “外国的风俗有什么好?”韩太太面带不悦。瞪了韩子奇一眼“吃吧你!又显摆你多知多懂?” 韩子奇就不言语了。这年头儿“外国”这个词儿不怎么好听,容易令人联想到“帝国主义反动派”之类,这一点,做外贸工作的韩子奇自然是很敏感的。韩太太这么点了一下,他就住了嘴。在孩子面前谈论西方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是不好的。 餐桌上的空气显得庒抑,姑妈只好出面打岔:“什么洋风俗、土风俗的,还不快趁热吃?新月,天星,吃!” 新月望望下班回家之后一直没说话的哥哥天星:“哥,吃吧!” 韩天星比新月年长八岁,今年二十五,是国营五四一厂的工人。那是国全独一份的专管印制民人币的工厂,重点保密单位,制度极严。也许正是因为长期在这种环境中工作养成了习惯,或者还有其他原因,他的 ![]() 现在,太 ![]() “新月,”他望着妹妹,笨拙地启动他那金口难开的厚嘴 ![]() 新月吃了一惊:“哥,你也记着我的生⽇?” 天星说:“记着呢。昨儿晚上我瞅见了天上的月牙儿,就想起来了,我的生⽇,月亮是圆的;你的生⽇,月亮是弯的。” 韩子奇和韩太太不约而同地对看了一眼,又立即闪开了,他们都没想到这个蔫儿子还会这么留心月亮,惦记着他妹妹的生⽇。 姑妈大为感动的样子:“那是啊,你是三月十五,她是六月初五。哪儿能忘得了啊,亲的呗!” 新月好奇地盯着天星:“哥,你送我什么礼物啊?” 天星不答话,伸手从工作服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郑重地递给妹妹:“呣,你拿着吧!” 新月急切地打开信封,里面竟是四张崭新的五元一张的钞票。爸爸、妈妈和姑妈显然都和新月一样感到意外。 “哥,你⼲吗给我钱?”新月有些失望,她本来期望得到比钱更有意义的礼物,比如一本书啊什么的。 “我…我旁的什么也没有啊!”天星憨厚地笑笑说“这钱,是我⼲活儿挣的!” “可是,你每个月也只有四十啊!你留着花吧,我还有,爸爸给我的。” “我又不是每个月都给你二十,我没有这个能力,”天星说“这个月,你不是该考大学了嘛,拿这钱买双新鞋吧,或是买支新笔啦唔的,要当大生学了!” 正在吃饭的韩子奇和韩太太,筷子都停了一下,但都没说什么。 新月这才明⽩了哥哥的意思,心里一热,说:“哥,你准知道我能考上大学吗?” “能考上,”天星不再看她,低头吃面“呼噜呼噜”响,他是用吃面来掩饰自己內心的 ![]() 新月默默地抚弄着手里的那四张崭新的钞票,心里也不是滋味儿,虽然她明⽩哥哥对她考大学仅仅是羡慕,而并不是妒嫉。她不知道哥哥是由于什么原因只上完初中就早早地中止学业参加了工作,是不是因为她影响了哥哥在家里的位置、耽误了他的前途?按说,她这样一个家庭,爸爸每月有一百二十块钱的工资收⼊,不至于供不起两个孩子上学。那么,是哥哥的功课不好吗? 天星打断了她的思路。他已经吃完了那碗美味的打卤面,抹了抹嘴说:“你看,吃你的‘寿面’,我多⾼兴!好好考吧,准能考上!你不能再像我这样儿了,应该比我強!”说完,第一个离开了餐桌,回他的东厢房去了。 新月本想跟哥哥到东厢房去聊聊,但她面前的这碗面还没吃完,而且,还有话要对爸爸说,就没动地方。想了想,说:“爸,我们学校今天发了⾼考的报名单,老师让填升学志愿。” “噢?”韩子奇似乎在想什么事儿,这时一愣,问她“那你填了吗?” “还没有,老师让征求征求家长的意见。” “家长的意见…”韩子奇重复着这句话,并没有立即表态,却反问她“你自己的意见呢?” “我想报北大西语系!” “学英语?” “对,我喜 ![]() “呣!”韩子奇心里一动,女儿正是选择了他所希望的专业! “学外国话?”韩大大很不以为然地瞅着他们“你们爷儿俩在家说外国话还没说够?还要上这样的大学?” “妈,”新月解释说“英语不是能说几句话就行的…” “这是一门学问!”韩子奇接过去说“比如你吧,国中话说得比谁都利落,可写在纸上的,一个字也不认识,这就不能算汉语毕业了!” “你拿我开什么心?”韩太太脸⾊一沉“嫌我没文化,没能耐,你早⼲吗呢?你不会找比我強的去?找个又年轻、又漂亮、又会说洋话的去啊!”“妈!您说的这是什么话…”新月感到难堪,脸都羞红了。 “实话!妈不好,太土!让他给你找个好妈、洋妈去!”韩太太好像下定决心要打架似的,话越说越冲。 韩子奇的火被挑起来了,怒气冲冲地看着她,新的争斗一触即发! “咳,咳,新月她妈!”姑妈赶紧从中调停“都五十多的人了,也不怕孩子笑话!有个当老家儿的样儿吗?孩子考学的事儿当紧,咱不懂,就甭搭茬儿了,让她跟她爸好好儿地合计合计!” 姑妈是这个家庭的润滑剂,她总是在两个齿轮咬得咯吱咯吱响的时候,赶紧抹油,齿轮也就不响了,这架机器也就接着转。倒不是她的话有多大的权威 ![]() 韩大太继续吃她的面。 韩子奇抑制住被 ![]() ![]() ![]() “很好啊,新月,”他说“这也是我很早就有的想法,对你来说,没有比英语专业更合适的了!” “爸爸希望我将来成为一个翻译家吗?”新月的情绪又奋兴起来,眼睛里闪烁着希望之光。 “这,我倒也说不上,”韩子奇温和地看着女儿,话却说得很深沉“事业的追求,并不一定要什么头衔和称号来満⾜,你爱上了一种东西,愿意用全部心⾎去研究它,掌握它,从中得到了乐趣,并且永远也不舍得丢弃它,这就是事业心,是比什么都重要的…” “就像爸爸对⽟那么着 ![]() “是的…”韩子奇答道,而心里却在叹息。 “太好了,爸爸坚定了我的信念,”新月愉快地吃着面说“那我就填这个志愿了噢?表儿明天就得 ![]() “你的志愿嘛,谁也不能阻拦你,你已经长大了,十七岁了,”韩子奇回答得很肯定,想了想,又问:“你的第二志愿是什么?” “没有,我没有第二志愿!”新月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没有?万一第一志愿考不上呢?总得有个退路…” “我不给自己留退路, ![]() “噢!”韩子奇感到震惊,虽然他知道新月的能力,但没有想到女儿的自信竟然达到了这种程度,好像已经把未来的命运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里!这使他十分欣慰,似乎心头的重负已经解脫了“爸爸欣赏你敢于破釜沉舟的胆量!不要退路,退路从来都是留给…懦夫的!” “谢谢爸爸!”新月深情地说“我一定要考上北大,才对得起您的鼓励!” “你们说的这个‘北大’,在哪儿啊?远不远?”老半天也没敢揷嘴的姑妈忽然问,她虽然听不大懂,可是上心着呢! “远倒是不远,”韩子奇吃着面说,这碗打卤面他现在才吃出点味儿来“就在沙滩儿红楼嘛!” “哪儿呀,您这是老皇历了,”新月噗地笑了“北大早就不在沙滩儿了,在西郊,远着呢!” 韩子奇一愣:“是不是在原来的燕京大学?” 新月点点头:“是啊,就是那儿!” “啊?”埋头吃面的韩太太忽然停住了筷子,吃惊地问新月:“真是在那地方?” “怎么了?”新月不解地问。 “你⼲吗非上那儿上学去?”韩太太却反问她,脸前的这碗面也吃不下去了,把筷子放在碗上。 “北大不好吗?我们老师说,那是国全最好的重点大学,历史最悠久,五四运动的时候,还是…”新月似乎要把招生简章背给⽗⺟听。 “我也没说它不好…”韩子奇喃喃地说“我是说…” 姑妈在旁边揷嘴:“你妈、你爸横是嫌那个地方太远,你就不能考个近一点儿的?” “是啊,”韩子奇赶快接过去“可以报个别的学校嘛,比如外语学院、外贸学院…” “不,我就要考北大!”新月却坚定不移。 “为什么?你跟那儿有缘是怎么着?”韩太太満脸的不⾼兴。 “因为…”新月看着妈妈,再看看爸爸“因为北大的录取分数最⾼,最难考,我想用⾼标准来考验自己的能力!妈,我能考上,远一点儿有什么关系?爸,您说呢?” 餐桌上,出现了沉默。 “好吧,既然你的志愿这么坚决,我也不好勉強了!”韩子奇终于说,似乎有些无可奈何。 “那我就…”新月不放心地再追问一句,她希望爸爸能有一个明确的答复,不要这么含含糊糊。 韩子奇却垂着头说:“你再听听你妈的意思…” “妈…”新月为难地望着妈妈。 “甭问我,既然你们爷儿俩都商量好了,妈还敢挡你的道儿?”韩太太连看都没看她,只是眉⽑动了动,慢条斯理地说,那声调让人听了心里发冷。她把碗一推,⼲脆站起⾝来,走了,走到餐厅门口,又甩过来一句话,是说给韩子奇听的:“不是说她的事儿不让我管吗?我可就真不管喽!” 韩子奇手中的筷子落到了桌子上,他那⾼耸着的瘦肩膀像散了似的耷拉下来。 新月的心突然一沉,她明⽩了:傍晚时⽗⺟的争吵,毫无疑问说的就是她!那么,他们争论的是什么事儿呢?也许就是她面临的⾼考问题,⽗⺟的分歧恐怕不仅仅是报哪个志愿吧,看妈妈那意思,似乎对参加⾼考都不一定赞成! 天黑下来了“伏天儿”还在悠然地鸣唱,但⽩天的炎热已经消退了,微风吹来,让人感到一丝凉意。夏夜的晴空,撒満了无数的星斗,闪烁着清冷的光芒。弯弯的一道新月从西南方向的大际升起,浮在远处的树梢上空,浮在黑黝黝的房舍上空,它是那么细小、玲珑,像衬在丝黑绒上的一枚象牙,像沉落⽔中仅仅露出边缘的一只⽩壁,像漂在⽔面上的一条小船,这小船驶向何方? 新月在姑妈的房里坐了很久才回去觉睡。⽗⺟的争吵,⾼考志愿的悬而未决,都使她不安,而又无处诉说。只有姑妈最疼她,最宠她,最能安慰她,遇到不愉快的事儿,她总是首先在姑妈那儿寻求安慰,姑妈就把话正着说,反着说,掰开 ![]() 新月从姑妈那儿出来,忐忑不安地走回西厢房去。她抬头看到天上的那一弯新月,便想到了自己,她和那个神秘的天体是一样的名字。十七年前,也是新月升起的时候,她在人间落生了,像弯弯的新月一样升起来了,十七年,长成了一个大姑娘。以后的路怎么走呢?天上的月亮有自己的运行轨道,从容不迫地向前走去,她呢?她现在却在一个十字路口,茫然徘徊。 她站在天井里,望望上房。上房东间里⽗⺟的卧室,窗纸上已经没有灯光,不知他们睡了没有。她想再去跟⽗⺟谈谈,但走到廊下,听听里面没有声息,便又犹豫地站住了。也许他们已经睡着了,她不敢叫醒妈妈。站了一会儿,就悄悄地退去了。 回到西厢房,她没有开灯,便浑⾝无力地和⾐躺在 ![]() ![]() ![]() ![]() ![]() ![]() ![]() ![]() ![]() ![]() ![]() 她烦 ![]() ![]() ![]() 泪⽔洒在那张还没有填写志愿的报名单上。她掏出手绢儿,轻轻拭去泪痕,珍惜地把那张纸夹在英语课本里,两肘支在书桌上,对着一盏孤灯,思绪茫然。她的目光落在台灯旁边的那只小巧的硬木雕花镜框上,那里面,镶着一张发⻩了的六英寸照片,是她和妈妈的合影。照片上,妈妈文静、端庄,脸上浮现着温柔、慈爱的笑容,纤细优美的手,一只揽着她的 ![]() ![]() 新月 ![]() ![]() ![]() ![]() 年近花甲的韩子奇已经有十几年不和 ![]() ![]() ![]() ![]() ![]() ![]() ![]() ![]() ![]() ![]() 今天,韩子奇破例地強制着自己,低声下气地走进了 ![]() ![]() “有话就说吧,不还是为那件事儿吗?”还是她先打破了沉默。 “就这事儿,”他说“我已经答应新月了,你就别再…” “我不也答应了吗?”她冷冷地一笑。 “你那也叫答应?吓得孩子都不敢说话了!” “她该说的不都说完了吗?哼,她还要上…”韩太太说到这里,把下边的话咽住了。 “我知道,你不想让她报考北大…”韩子奇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这叹息似乎包含着许许多多在心中憋了好久的言语,而他又没有说出。对 ![]() “哼,甭管什么‘大’,都甭考了!”韩太太沉默了片刻,才说,脸上 ![]() “那怎么行呢?”韩子奇从沉思中被她惊醒了。 “怎么不行?一个姑娘家,能上完⾼中,也就⾜矣!眼瞅着大了,聘个人家儿,我也就踏实了,免得老在外头疯,想拴都拴不住!上大学有什么用?说洋话有什么用?你还想把她送到外国去是怎么着?” “我…我 ![]() 韩子奇竟被她问住了。 韩太太一提起天星,就勾起了満腹伤感:“一样的儿女,你没一样地待承啊!是天星这孩子笨吗?不争气吗?让他考大学了吗?连⾼中都没考,就进厂当学徒去了,那年,他才十五啊…”各人心里都有一本账。她说起伤心往事,眼圈儿就红了,扑簌籁落下泪来。 “你别说了…”韩子奇惭愧地垂下头,两手托着脸,十个手指头 ![]() ![]() ![]() ![]() “好‘腮拜卜’都给了新月了,钱尽着她花,学尽着她上,可是,她能替得了她哥吗?”韩大太擦着泪,喃喃地说“我不是不疼新月,不是重男轻女,姑娘终究是个姑娘,她替不了儿子啊!”“人生在世,谁也替不了谁;生儿育女,不是为了⽗⺟,是为了儿女自己,各人的路,让他们自己闯去吧!”韩子奇转过脸来,看着 ![]() 韩太太刚才听到韩子奇痛苦的自责,也曾感到一丝安慰,却不料丈夫的话题一转,九九归一又落在新月⾝上,他心里最占地方的还是新月! 韩太太突然冷静了,她不再伤心落泪,不再提那些已成定局无可挽回的往事,更关心的是现在。她准备结束这场谈判了,冷冷地说:“半夜三更的,你跟我软磨硬泡,不就是要我一句话吗?我今儿就是不吐口儿,你又能怎么着呢?有胆量,你就真的自个儿做主去,甭跟我商量!” “别…别这样,我求你!”韩子奇面对 ![]() 韩子奇那张痛苦的脸,肌⾁在菗动,一双沉陷的眼睛,埋蔵着悔恨,潜伏着恐惧,又闪烁着希冀和追求,他从椅子上欠起⾝,手扶着 ![]() ![]() 韩太太斜靠在 ![]() “‘口唤’?你还记着呢?你倒真是个说话算数的人,我今儿也要你一个‘口唤’!”她似乎漫不经心地说,一下子把话题扯得很远,和刚才争论的內容简直难以找到直接的关联“天星都二十五了,你还记着吗?” “当然记着,”韩子奇说“他是三五年生的嘛,二十五了,生⽇都过去了…” “我没说生⽇,一顿打卤面吃不吃的不当紧!他眼瞅着也有一件大事儿,你想到过吗?” “什么事儿?”韩子奇一时摸不着头脑。 “男大当婚,该准备娶儿媳妇了。你想让他耗到什么时候?” “噢!”韩子奇这才意识到这的确也是一件大事儿“可是,他不是还没对象吗?” “哼,你不管,我还能不管吗?耽误了儿子,不能再耽误孙子,我张罗着呢!跟你打个招呼,是想商量商量钱的事儿。儿子结婚,可不能像当初你娶我的时候那样穷凑合。我就这么一个儿于,得大办,你准备破费吧!” “得多少钱?”韩子奇下意识地抬手摸摸中山装上⾐口袋,似乎想立即点出钱来。一种长久以来的负债感,使他巴不得要向儿子表达他偿还的诚意。 “你照这个数吧!”她伸出两个指头。 “两千?”他一愣“要这么多?我拿不出来…” “你上馆子胡吃海塞的钱,拿得出来;供女儿上⾼中,又要上大学,月月年年都是钱赔着,拿得出来;到了儿子⾝上,哼,拿不出来了!” “这…你明明知道,我没有存款,每月的工资是有数的,家里只剩个空架子,这房子又不能卖!” “你不是还趁点儿东西吗?要是真心疼儿子,就把心尖儿上的⾁,割下那么一点儿…” 韩子奇的脸⾊变了。他没想到 ![]() ![]() “那不行,决不行,我舍不得!”他战栗着说,要撤退。 “那,你舍得让新月失学吗?”她稳 ![]() 他愣住了。原来,这是一场⾚裸裸的 ![]() 进退维⾕,走投无路。他不能接受投降条件,只想找一些托词:“不,你听我说,那不行。外面谁都知道我早就‘破产’了,要不然,公私合营的时候准得给我划个资本家!可我现在是家国⼲部,那些东西…万一漏出风去,说不清,道不明,人家会说我什么?我…我就完了!” “没那么琊乎!”她镇静地说, ![]() ![]() 韩子奇愣愣地听完了她指出的这条道儿,暗暗吃惊她用心之良苦,看来,她有这个念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你别担心,帮忙的人只不过中间儿图几个钱儿,他 ![]() 韩子奇不语。仿佛真的有一把利刃刺⼊他的 ![]() “唉,你瞅瞅咱俩有多难!”她却并不以持刀的人自居,在这个时候把自己摆在和韩子奇同命运的地位上,加重语气说“这可都是为儿女啊!”最后的一个鼓点儿敲在韩子奇的心上,含蓄地指明了要害所在,他明⽩自己已经一步步落⼊了她的圈套,难以自拔了,无论情愿或是不情愿,只有按她说的办了! 西天的月牙儿已经转到了东南,天⾊不知不觉从浓黑变成了灰⽩。韩子奇默默地离开了 ![]() 天亮了。彻夜无眠的韩新月背着书包跨出了院门,她的脸⾊苍⽩而疲惫,而一双眼睛却充満了光彩。刚才,妈妈微笑着正式告诉了她:“新月,妈盼着你能考上…”正张罗早饭的姑妈听见这句话,乐得泪珠儿都滚出来了。新月简直不敢置信,她惊奇地感到,妈妈又恢复了照片上的慈爱!她情不自噤地伸开双臂,勾住妈妈的脖子,在那张略显苍老的脸上留下一个感 ![]() 韩子奇倒背着双手,一步一步走下大门前的青石台阶,朝着和女儿相反的方向走去,他也该上班了。走了几步,又停住脚,转⾝望着新月洁⽩的⾐裙在烟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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